溯源寻根南方行
—— 兼说勞乃宣及其后人
图錄卷



“数典忘祖”是中国人常说的一句话。在国人所固有的传统观念中,这话如果用在某个人身上,多少有些骂人的意思。对我而言,虽然不大会“数典”,但“忘祖”却断然不敢。2011年10月正是金秋季节,我特地到南方走了一趟。行程自上海而苏州,再桐乡而南京,目的很明确:寻祖,证祖。寻祖,是因为在以往所有证件和履历中,填写了六十年的籍贯,但却从来也不知道祖籍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当我真正站到那片土地上,深刻体会出四个字:“恍如隔世”。证祖,是说我希望能有机会亲自去求证,作为后人,通过理性的考察,亲身感受与祖先的关系。这个应该比较难,所以,临行前我需要做足功课。
面对家里仅存的史料和实物,一位饱受诟病的谦谦老者浮现在眼前:我的曾祖父——勞乃宣(1843-1921)字季瑄,号玉初,别署矩斋,晚号韧叟,他是清末官僚又是著名学者。先曾祖乃宣公四岁入塾,二十三岁中举,二十九岁中进士,三十七岁出仕。是晚清历史上少有的,在六个县连续做过二十一年的小县官儿:晚年,才官至江宁提学使、学部副大臣,他曾在清末的南洋公学(今上海交大)、浙江大学堂(今浙大)、京师大学堂(今北大)做过校长,当时称作监督或总理。他在中国传统文化方面造诣颇深,学术上坚持“中体西用”,在音韵学、古筹算学研究上颇有成就。在清末法律修订、以及普及平民教育方面也有一定建树,是汉语拼音的先期创始人之一。然而,正是这样一位饱读诗书且颇有造诣的学者兼官僚,由于其一生中有些时期的政治表现不大好,主要是干了两件坏事:一是著述《义和拳教门源流考》,诋毁义和团,建议朝廷镇压,未得采信;八国联军进京后,心怀不满,称病归乡。二是满清倒台,积极参与复辟;反对共和,甘做封建帝王的殉道者。结果,清末民初被作为封建遗老、复辟典型,一度遭到严重攻讦。身后不仅留下一片骂名,而且,致使“其名不扬,贻害子孙”;(此结论为文革中造反派们为父亲家庭出身所做的“定性”。)近年,学术之风得以开放,他老人家才“浮出水面”,被人加以研究。
据家谱记载(引自《勞氏遗经堂支谱》):勞氏世居山东,自第九世祖勞可式在绍兴做过知府以后,勞氏这一支几代人几乎都生活在江浙一带,直到第十三世祖勞长齢自山东阳信迁籍浙江桐乡青镇(即今乌镇)东柵,我便有了这个跟了我六十年但从来也没去过的籍贯。所以,勞长齢是我们在桐乡的始迁祖。在乌镇有一支在宋代与我们同族的勞姓族群,当地有一句老话叫做“先有勞莫后有乌镇”,勞、莫是乌镇未有之前就有的两大姓。勞长齢是勞乃宣的祖父,他有七个儿子,除了两个早殇外,其余名为观成、勋成、绩成以及庶出的邦彦、邦俊。勋成即勞乃宣的生父,有子二:即乃宽、乃宣兄弟。他的弟弟绩成公二十六岁过世,无后;其去世两年后,以刚出生的勞乃宣继嗣。乃宽长乃宣七岁,乃宣十四岁丧父,所谓长兄如父,兄弟之间感情甚笃;乃宽光绪二十八年病故,乃宣携两家眷属回归故里,买田置屋于桐乡落户。先曾祖乃宣公道光二十三年出生于其外祖沈西雍公广平府任所(即河北永年,今属邯郸市),二十一岁时娶妻孔氏,以后又继娶牛氏、潘氏,有二子四女;七十九岁在青岛辞世,葬苏州木渎荣家山祖茔。
一、
勞氏我们这一支,从祖父那一辈排的辈字据说是“文元志可达”。到我这一辈之后,由于时代的政治原因没有按此辈字再排。 祖父勞健章字笃文(以字行),又名勞健。居“文”字辈,在家谱上为第十六世。他们这一辈有十人;其中,乃宽公子五,乃宣公子二。其余三人为曾祖父乃宣公的叔伯兄弟承庆公之后,承庆公是前面提到的勞观成之子;这十人中,祖父居幼,亲兄弟中行二,叔伯兄弟中行七,堂兄弟大排行中行十。这也就是为什么世翁周叔弢老先生在他的文章里称祖父为“勞十爷”的缘故。迄今为止,再下一代的“元”字辈中,我所知道还在世的只有两位了,一是我的姑姑勞元丽。二是上海有一个堂叔勞元瑚,他是勞乃宣的侄孙。(勞乃宽之子勞纬章字叶文的儿子)正是我这位堂叔勞元瑚——近年来游走了曾祖父勞乃宣曾担纲总理或称监督,现在叫做校长的三所大学,又凭记忆草绘出当年勞乃宣的故居平面图。所以,我这次寻根之旅目的地之一就是要先找到这位堂叔,向他做下一步我所需要的详尽了解。我知道这位堂叔实在始于一件奇闻:文革后,父亲因所谓的历史问题从北京下放到山西,弟弟当时还小,所以随家里一同下放,高中毕业后分到一间纺织厂工作。忽一日,有同事相告说:车间里又来一个女的也姓勞!因为姓勞的很少,所以很受关注。叫勞志红,同姓且辈字相同,令弟弟十分惊奇。经父亲同意请她到家里,攀谈后才知道她是勞元瑚的女儿,当年被送给了北京一户姓王的人家,68年北京知青插队到了山西。以后这位堂叔亲自到山西去见了我父亲,他们相差十岁,年轻时这位堂叔曾在上海我的八姑奶奶(勞綝)家住过。
2011年10月中旬,我从北京乘高铁,仅用五个多小时便到达上海站。在上海普陀区一所至少是七十年代建造的旧楼房里我见到了堂叔勞元瑚。老先生八十三岁了,精神尚可称矍铄。他的前妻为他生了两个女儿,前妻去世后,又续娶继室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志新,这次也见到了志新一家三口,志新的儿子学得好像是机电系,也二十多岁了,是外公的骄傲。堂叔早年间在勞改局工作,退休后和小女儿志新一起生活,虽然经济条件算不得太好,却也其乐融融。此前两月余,堂叔到北京二女儿家住时提出要见我,不巧我肺部疑症住院,刚做完气管镜手术,说话困难没能见,甚抱歉意。此次叔侄甫见,单独邀我去了一间小酒馆,一瓶老黄酒,四碟精美小菜;堂叔正襟危坐,似有郑重之意;谈话大约三个意思:一是他曾经在勞改局工作过,但绝不是勞改犯!大约此前有人误解过他。其二当年离开家乡桐乡到上海闯天下,那时年轻,只有二十岁;以后找了一份小职员的工作,薪水微薄,养活一家四口难以为继,无奈时,岳母做主将二女儿送了人,可见一生坎坷。(此二女儿即勞志红)第三才讲到了他的本意,耄耋之年,余日无多,但愿为祖宗做些事情,可是关于叔祖的文史资料并无收存,写信给我们兄弟是希望都来做些贡献,或捐或献各由自便云云。但问及这位堂叔既然能凭记忆草绘故居图样,缘何不知后来管理何人?只说当时年轻,少不更事,并不知何人守屋,今已拆毁不复有也。及至问到祖坟的事,才算提供了一点有价值的记忆:大约解放前,他曾随八姑及我父亲一行去过苏州木渎拜竭祖坟。当时乘船朔水而上,及至岸边有一小路,即见偌大坟丘,具体地点却是语焉不详。其实,以前我也听父亲讲过,文革前每年父亲会和家人一同去木渎扫墓。然而,最后一次去却找不到了,说:不知是记错了地点,还是让人扒了。勞乃宣好歹也算清末民初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当地政府不会就这末轻易把他的墓地平掉了吧?心中窃想,若此次南行我能把先曾祖乃宣公的坟茔找出来,岂不功德无量!……告别上海,取道苏州。
二、
据家谱记载:勞乃宣祖坟地点在晚清时的吴县五都六图兴福塘内船坊头荣家山(苏州木渎镇)。自道光二十二年,历有三代先祖安葬于此。我母亲是苏州人(原籍上海青浦),1985年我平生第一次到苏州,曾去拜望过外公。还见到了六阿姨一家,六姨夫是当地刺绣研究所著名工艺大师,如今也已过世。此次苏州之行完全仰仗了六阿姨的儿子为我指点迷津。
在苏州市地方志办公室,我们查到了上面提到的古地名,经过对照现在的地名:清末民初的吴县即今天的苏州郊区木渎镇所在地,兴福塘、船坊头分别为两个自然村,行政区划属现在的姑苏村委会管辖。当天下午,表弟便找来另一位亲戚开车赶到姑苏村所在地。在姑苏村村委会的公交站牌下,我们开始搜寻。史称苏州方言为“吴侬软语”,然而,如我却似同外语。所以,只好烦请表弟代为打听,一问之下居然下车的地方就是“船坊头”,只是无人知道荣家山。一位大嫂说:如果有山也只有一里之外的和合山,那里倒有许多墓地,但没听说过姓“勞”的。无话,发动车子赶到所谓“和合山”,原来这里是村办的一座公墓,山无险峻可言,稍大之土丘而已。问及公墓管理处,答曰:数年前,此山古墓无数。收归公墓后,凡有主的一律可免费立一祖先碑。果然,可见公墓一隅有数座“某某姓祖先之墓碑”歪歪斜斜散落其中。又曰:若没有,或未归纳,漫山遍野可以寻之。此时有一老妇自告奋勇愿做向导,表弟掏出二十元做小费,甚积极。一路逶迤上得山去,在公墓外围的山岭间树木繁茂,灌木丛生,隐约也杂有一些破败失修的残坟。灰头土脸,汗流浃背之后,一无所获。老妇坦言:年已八十,且有余力!想来还望再有二十元可得。那山还有另一面,叫做“凤凰山”,只是我们不想领教了。转下山去,又开车到姑苏村委会,两位村官领导接待热情。寒暄之后介绍:此山下,旧时确实有过一条河,自山下而止。两位领导四十岁上下,介绍说:儿时尚有记忆,当年山下有钱人的坟地多不胜数;58年前后,国家“跃进”了一下,村里人开始食不果腹,万般无奈时想到:掘坟挖墓亦可解决生存危机。据说坟里起出来的戒指可以用箩筐抬,有些修造考究的墓里拖出的亡人,身著官服尚且柔软,弃之河滩直至尸败骨散。再后来,当地有地处偏远之利,又在河边填河建起了农药厂,推土机下又有数片坟茔夷为平地。总之,如今除了国民党代总统严家淦,抗清名将韩世忠的墓还保留为旅游点外,其余皆不可寻。此时,天近黄昏,走出姑苏村委会,驻足那座似丘似山的大土包子脚下,不禁凄然慨叹:我与先祖乃宣公此生无缘!
一身疲惫回到表弟家,弟妹先已备下一锅大闸蟹款待。侄儿却说出了一则信息,令我立时打消了翌日离苏的念头。侄儿在网上查到《1996年木渎镇境内文物保护单位一览表》,其中四处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首行为韩世忠墓、碑、祠,所公布日期为1956年10月18日;第二行赫然是——勞乃宣墓,地点在镇山塘街,公布日期为1957年8月。另在此篇文章中还说明“西雍先生沈涛墓在西跨塘南岸。官直隶知府福建道”。(沈涛是勞乃宣的外祖父)侄儿的信息令我兴奋,第二天我和表弟二赴木渎镇。
斗转星移,改革开放后的木渎镇现在是国内外知名的江南水乡——具有代表性的旅游景区。所谓“镇山塘街”是木渎镇景点最集中的街道之一,一侧傍河,一侧临街;小桥流水,桃红柳绿,比起北方的景色,窄窄的河像缩微景观。早有几条花船载着三两游客,船娘捏起嗓子唱着姑苏小调,摇着橹把船儿特意地摆来摆去,荡起绿波涟漪。岸上街道一色的明清古风,数年前破败了的私家园林,如今修茸一新(当然门票也价格不菲)。岸边石栏旁,妙龄少女们扮作秦淮娇娘,被乡村摄影师们摆弄着做艺术摄影;游客们一脸新奇徜徉在酒肆和小吃的叫卖声中,显出懒懒的恣意……。如此歌舞升平景象,与我却只平添了一怀愁绪。打进入山塘街开始,我和表弟便在园林景点之间的民宅大门里一一探头探脑。表弟以当地方言问询,得到的回答一致,没有人知道有个什么姓“勞”的坟墓。及至在一著名景点售票厅里,问到一位自称“资深”的女导游时,她给了我们一番基本准专业的解说:“我在这条街上也做了多年(导游?),如果真有这样的名人墓,而我不知道,那岂不是白吃了这碗饭?”答复是肯定的。无奈中我又忽发奇想,前年在安阳的羑里,那是周文王演八卦的地方,偌大的院落有个非常隐蔽的角落,孤零零有座坟丘。如果没人解说,绝对想不到那是谁的坟。当年纣王无道,将姬昌的儿子剁成肉馅,做成馅饼派人送去给姬昌吃,以探其心志。待纣王使者走后,姬昌悲痛欲绝,将肉吐出,肉落于地,旋即化作白兔而去;相传,自此,当地人世代不食兔肉。此坟即其肉丘坟。那么,在木渎某处园林内会不会也隐有一处不为人知的坟呢?于是,我们在哪条街上的众多园林中选了一处——“虹饮山房”。
虹饮山房是当地士绅徐士元的私宅,乾隆六下江南多次游幸下榻过的地方;所谓山房,其实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山,然而,用太湖石砌就的假山却能千姿百态,曲径通幽;加之小桥流水,楼台亭榭,美人芭蕉,碧池荷萍,真能令人奇想联翩。其房院的布局构建与景观结合,浑然天成,颇有意趣,是典型的苏州园林。因为目的不同,所以无心赏景,一心只在那园林角落四下搜寻,企图在出其不意间发现。结果,仍是一无所获。表弟在我一步一回头的踟蹰中,看出了我的失望,于是又到河对面沿着有大书“木渎古镇”的仿古街道,一路走下去到了灵岩山,在越王夫差的馆娃宫有两口古井,井里放生的不是锦鲤,居然是四脚乱动,探头探脑的巴西龟,真是有辱斯文,古风全无,叫人大跌眼镜。巧的是那天正值观音菩萨的生日,灵岩寺香客云集,满寺里人头攒动,吃了一碗寺里著名的素面,算是了了佛心。下得山来,心中默想:先曾祖乃宣公虽然墓园不存,魂魄好歹还在此人间胜景盘恒着,也算前世修福了。只是政府部门的文物保护单位之说,实不可信!佛说可信,诡説误人;锦鲤换做了巴西龟,文保政策不过是应个时代需要,实在做不得数!先祖乃宣公的墓找不到了。
三、
祖籍桐乡在我心中一直都是一个梦。父亲(1917-2003)出生在山东曲阜,那是先曾祖乃宣公的长女勞缃(字绚文)嫁到孔子七十五代孙孔繁淦的府邸,人称“孔八府”。勞孔两家渊源极深,曾祖乃宣公的二姐若玉嫁给孔子七十三代孙孔宪怡之子孔庆霖。乃宣公元配夫人蕴徽(字静涵)即孔宪怡之女,也是孔庆霖之妹。所以乃宣公又是孔庆霖的妹夫,姐弟与兄妹做了婚姻互换。以后,乃宣公不仅把自己的长女嫁给了与姐夫孔庆霖同辈兄弟,实则内弟孔庆霄的儿子孔繁淦,还把长孙女勞萃,即叔祖勞炯章的长女嫁给了孔繁淦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外孙孔祥勉。姑姑勞萃诞有一女,未一年殁于京都。后,表叔孔祥勉再娶国民党元老于范亭老先生的长女,即表婶于苹芗(字南滨)。
勞孔两家三代素有往来,父亲毕业于南开大学,抗战期间转为西南联大。在昆明时,和现在的山东大学著名教授曾任全国妇联副主席的孔令仁同台演出过话剧《雷雨》,孔令仁在她的回忆录里仍称他为“二表叔”。抗战胜利后,在重庆的西南实业大厦我的父母举行了结婚典礼。我曾很奇怪他们的结婚证书上,祖父签名一栏下盖的是“南滨”二字的名章,后来才知道当时祖父没有带名章,临时借用了表婶的名章。50年代,表叔孔祥勉的另一个女儿,我的四表姐孔令娴一家和我家同住在建工部大院,我们两家楼对楼,姐夫龚德顺是我国著名的建筑大师,文革后音讯断绝。不久前,我和弟弟几经碾转终于又见到了她,表姐已经八十多岁了,谈起勞孔两家世代来往,仍然记忆犹新。临行送了我们她家的旧照和不久前她在北大校史展览馆先祖乃宣公照片前的留影。1950年以后我们全家迁到了北京。我的哥哥、姐姐们先后在重庆、天津出生,而我和弟弟则是生在北京。对于桐乡,不仅是我,即便是哥哥姐姐们也只知道那是祖籍,是一个概念。既没有亲身去过,实际了解也极少。小时候,中国人都不富裕,成年以后,即便有出差的机会,大都去一些大中城市。桐乡只是个小县城,发展到今天也不过是个县级市。但说到底,她是我的祖籍。父亲在世时说过:我们在老家还有房,有藏书楼,有花园,还有一片大宅子……,我们小的时候,父亲每年都会给老家寄去130元钱,用于老宅的房屋修缮。小时候我常想:那地方一定很好玩儿。文革后期落实政策,许多人家被没收的房产都收回来了,我们也问过父亲,父亲两眼茫然。那场政治运动先是破四旧抄了家,而后父亲被关进牛棚年余,又下放山西忻州,家里收藏的文物资料大多被造反派抄走或是付之一炬,后来虽然退了一小部分回来,有关祖宅的房契蓝图却再也找不到了。
桐乡,隶属浙江嘉兴地区,地处杭嘉湖平原,北倚大运河。当地有千年梧桐树,更有“古有梧桐,凤凰来栖”之说,因之得名。桐乡有悠久的丝绸织造史,盛产杭白菊,也盛产名人,矛盾、丰子恺都是这地方人。改革开放以来,当地又有轻纺、建材、医药方面的发展,使一个古老的城镇焕发了青春。从苏州转道桐乡,乘大巴仅用三个多小时,下车已经过了午饭时间。随便找了一家旅馆先安顿下来,然后在路边小饭馆叫了一瓶黄酒两碟小菜,酒足饭饱走到街上。四处望去,尽管是在城市边上,街道却宽敞洁净,路两侧的确栽有整齐成行的梧桐树,行人极少,绝无北京城里的那种喧嚣。有的是那一种静谧,那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因为是周末,估计到哪个有关部门都不会有人办公;抬手拦下一部出租车,权作熟悉城市,随便逛逛。坐进车里先想到的是桐乡市图书馆,因为那是公共场所,未必周末不开放。一两年前我和桐乡图书馆地方文献部的朱莉韵女士曾经通过电话,她是表婶孙昌淑介绍给我的。表叔沈乙孙是清末大儒、书法家沈曾植的嫡孙,他的母亲就是前面提到勞綝(字善文)——先曾祖乃宣公最小的女儿,我称八姑奶奶。八姑奶奶勞綝二十六岁上才嫁给沈曾植的儿子沈慈护,当时这个年纪应该算是大龄女青年了,但她却同乃宣公的其他女儿一样识文断字,精通古筹算学,并出版过《古筹术开方说订》,解放后是上海市文史馆员。沈慈护有二子一女,表叔沈乙孙是八姑奶奶所出。原是华北电力设计院院长,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离休后曾一度为沈曾植故居的重建来往于嘉兴。其间也曾到过桐乡,表婶还曾为桐乡市图书馆捐赠过图书。
桐乡图书馆又名陆费逵图书馆,陆费逵是中华书局的创始人,也是当地名人。图书馆地处市中心,是一座白色的现代建筑,颇有几分气派。踏入图书馆大厅,安静而明亮,有一种新鲜的书卷气。在前厅服务台,年轻的女工作人员礼貌地告诉我:“今天是对外开放日,朱主任在三楼办公”。见到朱莉韵,寒暄之后,我的第一感觉是:此行会有收获。朱莉韵不仅外表秀丽,而且是一位非常干练的知识女性。她在短短三十分钟内为我办好三件事。她告诉我:不久之前当地已成立了“勞乃宣研究小组”。她拿出一本铅印小册子,这是勞乃宣研究小组全体成员的联系地址及通讯方式。然后又展示出馆藏有关勞乃宣的书籍资料。在我翻阅这些珍贵资料时,朱莉韵已经电话通知了研究小组成员。快节奏,高效率,这大概正是今天桐乡人所具有的素质。勞乃宣研究小组的成员都是当地名人,又可或称“能人”。叶瑜荪先生,竹刻大师,丰子恺研究会会长,退休前的市文联主席;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于桐乡城的人文、地理了如指掌,堪称“活地图”。陈勇先生,律师,就职于市委政策研究室,市人民法院;有极强的人脉关系。图书馆馆长盛群速先生,人如其名;他刚参加完一个会议,结束后风风火火赶来,代表馆里对于勞氏后人的到访表示欢迎,并愿意尽地主之谊提供一切便利。我说:既然是来寻祖,一要寻访故里;二是希望寻访后人。然而,历史久远,物是人非。
今天的桐乡,历经百年沧桑,想象一定不能代替现实。先曾祖公年谱中曾有记载:光绪二十八年(1903年)“买屋于南门内宏远桥,买田于石门湾。”此处祖产,先曾祖公在世时其实居住的时间并不长。其间,先是在直隶做官,庚子年后,因与上意见不和,称病修墓,返回乡里。是年六十大寿,又五年,奉旨进京,进入他官场生涯的鼎盛时期。然而,未及施展抱负,辛亥革命爆发,宣统逊位。作为力主复辟的遗老,多数时间身边只有带着他的次子,祖父勞篤文(健章)避居于青岛、曲阜、以及涞水。常年在家的是他的长子叔祖勞炯章。宏远桥这处祖宅先祖公自述“有屋四楹”。上海堂叔回忆:有厅楼.花园,前后临河,名曰“朱家浜”占地大约六千平米。以前我听说:解放初期被政府征用了。近年网上传:有人收集到一座奇石,传是勞宅旧物。今天这处祖宅经历了壹佰零九年是否还在呢?守宅的叔祖,自上一代我们已无来往,他还有后人在此居住吗? 叶瑜荪先生说:几年前他曾会同有关部门,就桐乡有文物价值的房屋街道进行过踏勘,知道勞家老宅的所在位置。正是下午时分,他说:我们现在就可以去看看。陈勇先生说:如果勞家真的有后人还在桐乡,我可以通过户籍部门查一查,很快就会知道结果……
当天下午,盛馆长亲自驾车,叶先生则是骑了自家的自行车,穿过高楼林立,商业繁华的市中心,来到城市边缘。这是一片在城市改造中有所保留的街区,像是北京为了保存老四合院的胡同文化——南锣鼓巷。在这里,你会感到换了一个时代,用现在的词汇,叫做“穿越”。这里,一反市区的忙碌景象,那般古老,那般悠闲,或低檐青瓦,或雕窗画楼。尽管已是破败不堪,但那微微的潮湿空气依然弥漫着水乡风情。在这里,街市门前,中年娘姨们坐在自家摊位小凳上,嗑着瓜子,织着毛衣,用江浙特有的语速和不知所云的方言欢快的交谈着,笑声在铺着青石板的小巷深处逥荡。叶先生介绍说,为了保留这片街区,免遭近年来大面积商业化开发的蚕食。他和周围的同好,多次向市府有关部门建言妥善保留。 为了这座城市的历史见证得以保留,为了这不可再生的文化遗产能够留给后人传承,他们——这些有识之士,功不可没,功在千秋。
徜徉在古老的小巷里,叶先生指点着那些老房子,如数家珍。他熟悉这里的变迁,沿革。我们将脚步停在一座据说是夏尚书府门前,可以想见当年这是本地极为显赫的宅邸墙高宅深。大门的门券为水磨青砖,砖雕斗拱,垂花门饰,朴素而不掩精美;内宅为砖木结构两层建筑,底层为砖,二层为木,三进回字形布局。南方多梅雨,每进皆设天井,方便雨天在院内进出。可惜,这里同北京的四合院一样,随着时代变迁,早已由独家居住演变为平民共居的大杂院,原有建筑大多面目全非。唯一的一进房屋基本保留了原貌,只是年久失修,近于坍朽。在这座宅邸左邻便是先曾祖公勞乃宣故居旧址,当年的宏远桥即在今天的宏源路,故居原址前后的河流早已填平,朱家浜就在这个位置。故居的地面建筑已不复存在,院落的前半部分已翻建为民居,后半部分是现在的商业局,勞家花园的一部分现在是东兴社区健身园,院内有几株银杏树,据说是勞家花园旧存,历经百年,依然繁茂。那么,这座曾经的大宅院又经历了怎样的荣辱兴衰呢? 因为找不到见证人,所以憾无知晓。
陈勇先生查到桐乡有两位勞姓后人。一位“勞加良”,后来经过查证,与勞乃宣同宗不同族;另一位“勞元鼎”却真正是叔祖勞炯章之子,当时据户籍部门说:健在。在走访街邻时得知,当地确有一户勞姓人家,曾有三间旧房,前几年与他人协议,翻建了小楼。那座小楼现在的主人在巷口有一间日杂小店。小店的女主人格外热情,告之勞姓老人几年前已经搬到女儿家去住了。按照小店主人提供的电话,我们接通了堂叔勞元鼎的女儿。不过,她不姓勞,她叫:黄志清。晚上,盛馆长设宴为我接风。酒宴设在一间豪华酒店,其豪华程度不逊色于北京的星级酒店。不仅如此,他们居然还在很短的时间里邀来了堂叔的女儿。对面相见不相识,一时间好像回到了久远。她说:“我从小到大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亲戚!”论起来,她是我的堂妹。席间宾主频频举杯,而我则是由衷地向在座的各位表达谢意。酒酣耳热,我竟真的有了回家的感觉,真的感到了我是桐乡人,我是家乡人的自豪。回家真好! 以后回到北京的几天里,曾接到过堂妹的电话。她的原话是:“哥哥,我已经正式把原来的姓改回来了,不再叫黄志清。我现在叫——勞志清!”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其实,勞志清的家世真的是很曲折。她的父亲勞元鼎是在叔祖炯章公(字闇文)五十六岁时,张氏所生。叔祖公勞炯章,字闇文(1874-1930)有二子二女,子名:元裳.元鼎,女名:萃、茹。叔祖公一生无大建树,然而,他的第二房夫人邵氏名在刚,字襄君,在当时的女性文化界独树一帜,她以“邵振华”为笔名著书《侠义佳人》四十回,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收入《中国通俗小说目录》。育有一子一女,年四十四殁。去世时叔祖公正五十岁,五年后,叔祖公将一王姓大户人家的丫鬟收房,即张氏。元鼎叔不足周岁时,炯章公撒手人寰。此时家道中落,孤儿寡母,生计维艰。每靠亲戚周济,一度寄养于上海八姑家。及至长成,少年才俊,二十三岁就当上了湖州市文教局宣教科长。惜乎,正是春风得意时,却祸遭刑狱。此时志清在母腹之中仅四月余,志清生母后改嫁黄姓,继父四个女儿,一个儿子。由于生活所迫,他把自己的两个女儿送人,而把志清留在了身边。志清是前房带来的孩子,在黄家虽未受歧视,但其成长之路却非常艰难。十二年间,父女不曾谋面。后期虽通书信,皆由邻家李姓青年转交。及至元鼎叔刑满后,志清与李姓青年结婚成家;李姓青年即现在的表妹夫李胜荣,人极谦和热情。志清如今生活美满,已然做了姥姥。遗憾的是堂叔勞元鼎在我到桐乡的当年春季过世了,(1930-2011年)享年82岁。早来几个月,或能拜竭他老人家。对于勞姓老宅,志清知之甚少。据说他父亲在世时也很少提起,只听她的奶奶(张氏)说:“勞家以前是个大家族,上辈有人做过大官”。她奶奶没文化,土改时有干部到了她家问:“老太太,你喜欢住哪间房?”她说:“后面四间书房我住的蛮舒服。”结果,勞家就只剩这四间房了。以后,又因生活所迫卖掉两间,加盖了一间厨房。这就是后来的朱家浜18号。
在桐乡的第二天,图书馆领导们执意安排我住到离市图书馆很近的嘉利酒店。堂妹志清自己驾车来我先前住的宾馆接我,路上又特意停在一家照相馆,冲洗了一帧她父亲前些年的相片。相片上,元鼎叔面容清癯,举止洒脱;据志清说,这帧相片是著名摄影师徐肖冰拍摄的。元鼎叔写得一手好字,常参加书法展览,且获过奖。中午,志清做东,我们回请了勞乃宣研究小组成员。席间,叶先生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两件东西送我。一件是我曾在网上看到有人收藏了勞宅旧物的那篇报道的复印件;另一件是那块奇石的照片,照片背面有题记:“辛卯桂秋,志彬先生自京来桐寻访勞氏祖地,惜历经劫难旧时庭院踪迹全无矣。唯此顽石,离勞府后先归陆康声收藏,现置南浔蓬岚阁。今捡得勞宅旧物石影奉赠,以作纪念。”落款是“容园主人叶瑜荪”看后令我唏嘘不已。在此,再次向叶先生致谢。下午,朱莉韵主任联系好了乌镇地方政府的有关部门,图书馆沈副馆长开了私家车随朱莉韵陪我和志清夫妇前往。
乌镇——国内著名旅游景点,与木渎、周庄同为江南水乡古镇。乌镇,原由乌、青两镇合而为一,史称“乌青镇”,有东、西两柵;柵是镇子两端的门户,像是城门,因为只是镇,所以称为“柵”。
勞氏一族世居东栅。至于我们这一支迁籍的原因,无论祖父1926年编纂的《遗经堂支谱》,还是曾祖乃宣公光绪十九年(1894)编纂的《阳信勞氏族谱》,都没有做过解释。只是听过家里戏传:祖上有兄弟二人,同承祖业,颇有田亩。其兄持财嗜赌,偿付赌资只须书于随身小厮掌心,即可凭字清账。久之,家境败落,沦为乞讨。其弟发奋读书,尝欲重振家业。举考时,却因迟误而顶替浙省生员,不意竟中举。冒名顶替恐有欺君之罪,遂迁籍入浙。此说甚多纰漏,似不可信。另有推想:勞氏阳信一门自第九世后“分邑居孟仲叔季四派”。古有部族群居,年久后,居地资源不足以容纳生息众多人口,遂使分邑而居。自九世祖勞可式公以后,此一支勞姓族人中多在江浙为官为民,置产置业,娶妻生子,自成一体。况以当时之交通状况,与祖籍山东驿路迢迢;迁籍入浙当是明智之举。此推想在这次寻访乌镇时得到印证。在乌镇,镇党委宣传部长和《乌镇志》编簒办公室章建明先生接待了我们一行。对我们作为当地历史名人之后的到访,表示了欢迎;在概要的介绍了乌镇近百年来的变化之后,也介绍了勞姓作为乌镇最老的姓氏之一,近年来在镇上的居住人口分布。曾祖乃宣公作为当地名绅,与镇上的几大望族多有往来,族中后学“或枌榆同社或桃李及门”;身后得乡人举荐祔祀公祭祠堂“杨园祠”。就连他死后留下的《桐乡勞先生遗稿》一书,也是当年回乡掌山“桐溪书院”时的学生,后来做了北洋政府财政部次长的卢学溥出资刊印。为我们的到访,章先生提前为我们复印好了一份珍贵史料:勞乃宣的硃卷和乌青镇志的摘页。所谓“硃卷”就是旧时考中进士后的官方档案,记录了该名进士的家庭出身和学历,比现在的履历表要详细的多。上面记录了其上三代到下三代亲属,以及十五位授业老师和四位乡试考官的名讳官衔。这份资料对于了解曾祖公当时的家庭状况.受教育过程都有极好的参考和佐证价值。 因为时间关系,我们没有来得及领略乌镇的水乡景色。午后,我们驱车返回桐乡。朱莉韵,此时我们已经相熟,所以可以不再称她女士。晚饭前,她安排我去拜访了勞乃宣研究小组的另一位成员——当地著名的民间藏书家徐树民。徐先生,对古文和中医很有研究。退休前在市志办工作,退休后一直在家义务坐诊。在他的家里,称不上书海,但如果说是书山,毫不过分。他的书架顶天立地,间隔盈不余尺,书桌上,茶几上高高摞起的都是书。他的医术应该也很高明,小坐片刻,已有患者坐待。见此,实不忍过分打扰,合影之后便告辞出来了。晚饭时,朱莉韵仍然坚持做东,说是受馆里所托,款待外地来寻亲的客人有始有终。唯愧领,并邀堂妹夫妇一同小酌;原来志清与朱莉韵是同学,很早就认识。朱莉韵说:“现在才知道,一直想寻找的勞氏后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大家相与欢笑,我也再次领略了桐乡人的真挚和热情。
在桐乡的第三天上午,按照我自己提出的日程安排,朱莉韵先已委托文献部其他工作人员去车站为我代购当日中午的火车票;我则坐下来,再次翻阅馆藏的史料文献。意外发现馆藏的《桐乡勞先生遗稿》是当地名人谈虎居士毛谈虎旧存,其五册俱全,保存完整,叹为观止。依馆里要求,草草划了一张勞乃宣后人的世系图,算是当时唯一能做的微薄贡献。勞乃宣研究小组成员有知道我将离桐赴宁的,前来道别;陈勇先生告诉我山东德州的张立胜教授关于勞乃宣的研究论文已经出书了。另外值得一提的还有,幸会当地民间学者周乾康先生,他是研究乌镇地方志的,对当地人文掌故非常熟悉。相约加强联系,互通资料。另外一位屠甸的朋友也打来电话,转达了他了解的一些关于勞姓后人的情况。此时,我竟有了不忍离去的感觉。我本一介草民,受乡邦如此礼遇,愧不敢当。然而,登车时间将到,将就了一碗方便面,又是朱莉韵同沈馆长开车送我到车站。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在座位上坐定。回想桐乡这三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那么多年代久远,又那么多陌生而亲切,脑子里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恍如隔世”!
四、
车到南京站,表妹和外甥泉泉来接我。南京我不是第一次来,表妹丁申也常到北京开会。她是儿科方面的专家,也是南京市的政协委员。因为经常有机会走动,所以在诸多表兄妹当中我们关系是最近的。她家有两处房子,儿子的家因为儿媳回娘家坐月子,正好空着,所以借住几天也还方便。当晚,表妹在自己家设家宴为我接风,夫妇两人亲自下厨。妹夫也是医生,在一家大医院内科,酒量颇豪。是晚安歇。第二日,姑姑老两口先已在一家南京风味称“夫子庙小吃”的饭馆订了位子,外甥泉泉陪我过去时,老两口已端坐在那里,搞得我诚惶诚恐。午饭后,回到姑姑家里,在她家的墙上挂着曾祖公的旧照,听姑姑讲那些陈年家事,我好像又回到了那遥远的世界。
曾祖乃宣公一生为官、治学,但却家业无多。在他最后的十年里,一面在顽强的坚持他的复辟事业;一面又为躲避新政府的追捕通缉,四处“避居”。有家不能回,田租收不到,最后连曲阜也不能去了,不得已去青岛给德国人尉礼贤打工,以解决房租问题。值得一提的是,正是在这一段时期,他以深厚的经学底蕴将《易经》、《论语》传授给尉礼贤,使其成为真正将中国传统文化原汁原味传播到德国乃至欧洲去的第一人。也正是这十年里,祖父健章公经历了从18岁到27岁,结婚生子的人生重要阶段。在曾祖公的六个儿女中,除了四个女儿各有所长,均有著述外,儿子当中唯有祖父勞笃文真正获得了他的家学。
祖父,讳健章,字笃文;又名勞健,号思宜馆主(1894-1951)。祖父以字行,世称:勞笃文。祖父身伟岸,性耿直,不怒自威,常令小辈不敢逾规矩。祖父博学多闻,且治学严谨;他以“勞健“署名作的《老子道德经古本考》,至今仍为《老子道德经》研究领域的参考书目之一。他以“思宜馆主”署名所作的《篆刻学类要》被称为近代以来篆刻学入门的必读教材。不仅如此,祖父还精金石,善书法;在当时的金石文物考证界也小有名气,其小楷被曾为前天津副市长,藏书家周叔弢称为“近百年来所仅有”。
勞家与周家为两代世好,祖父与弢翁中晚年时在唐山、天津的过从,堪称莫逆。祖父经营的唐山华新纺织厂的大股东就是周家。建国初期,祖父曾为天津的和平解放,在工商界做出了积极贡献。做为私营工商业界代表曾当选天津市政协委员。但政治运动云波诡谲,在三反五反运动的无限扩大中,祖父罹难。缘于此,遍寻近代辞录找不到他的踪影,即便有,也只有生年,而无卒年。以后,我曾一再追问过我的父辈们,皆讳莫如深。祖母黄氏霁秋,我们北方人叫“奶奶”。她是清末湖北布政使兼护江苏巡抚黄彭年的孙女,黄公彭年是当初畿辅通志的总篡,对曾祖乃宣公年轻时代影响颇深。奶奶是大家闺秀,举手投足中规中矩,毫不张扬。在我们小辈眼里总是那样和蔼慈祥。祖父去世后,奶奶一度住在北京我们家,直到文化大革命。那时,每天下学回家,总见奶奶静静的坐在窗前,她会给我们一块糖或是一块饼干。直到有一天,我们被单位造反派抄了家,奶奶瑟缩在角落里发抖……。后来,奶奶搬到南京去住了。奶奶从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只愿意和她的外孙女住,表妹回忆说:老人家教我绣花,做鞋,编织小玩意儿;她是小脚,却能把毽子踢出许多花样来。姑父曾是是电影机械厂总工,后来是在仪表局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的。那不久,姑父也被揪了出来,街道革委会找奶奶谈话,但邻里相处中奶奶总很随和,所以不忍苛责。夜深人静,奶奶和表妹把她保存多年的细软和文物悄悄烧掉,只留了一只小箱子嘱咐表妹埋在楼下院子里一棵大树下。表妹下乡插队去,待再回来时,院子拆迁,那棵大树已经不在了。
1976年唐山大地震,住在唐山的大伯父一家赶上了。那晚,细雨飘摇,天现地光,大伯父从床上坐起来想去关窗,大伯母躺在床上说:“你先别急,我给你开灯!”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霎时,房屋轰然倒塌,她和她的独生儿子遇难了,她的三个女儿侥幸逃生。大伯父被救援的解放军从废墟里扒出来,问他还有没有亲人,他举目四望,此时,偌大的唐山市已然夷为一片废墟。他只喃喃的说“南京——我老娘。”解放军把他送上去南京的列车,下车时,他里面穿着一身人家发给他的军用绒衣,外面套了一件军大衣,手里是一只军用手提包。当他敲开大悲巷小姑姑家屋门时,小姑姑吓了一跳,以为见了鬼,旋即关住门。说“哥啊,我心里没有忘记你,你不要出来吓我啊!”大伯父在门外说:“小妹啊,我没死,我还活着!”兄妹隔着门哭成泪人。这之前,唐山地震的消息已经在收音机里广播了。奶奶原以为她的大儿子不会生还,及至亲眼见了大伯父本人,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地,只是吃惊不小。
1978年8月奶奶在南京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站。弥留之际却不肯闭眼,颤颤的伸着三个手指,所有的儿女都到齐了,只缺三叔,她要见到三叔才肯上路。殊不知,此前一年三叔已经患肺癌,在天津先她去世了。只是怕她年事已高没敢告诉她。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无奈,小姑夫装着三叔的口气俯在身前说了几句,”咔它“一声,老太太双目闭上,溘然长逝。享年82岁。
祖父勞篤文有子三,即元期、元干、元果;女二,即元殷、元丽;他(她)们分别生活在唐山、北京、天津、通辽、南京。到我这一代的叔伯兄妹有十二位,姑表兄妹四位。很遗憾,我们中间并没有出一位当世人物,说起来,也愧对祖宗了。如今,我们也有第三代了。按家谱排列,这一代是桐乡勞姓的第二十代子孙。到我以下的这一代,因为国策,绝大多数家庭都已经一脉单传。虽然编纂家谱不再是一件浩繁的事情。但却因大家分住在不同的城市里,即便是生活在同一城市,一年间都难得见上几面。久而久之,彼此甚至音信也不通。所以,比如我,至多也只能说出祖父这一房后人的大致情况,平辈人中不如我了解的人恐怕更多。再下一辈人,顶多数到各人的祖父,再往上则一定不甚了了了。其实这也正常,又不专业搞文史,数不数得清祖上何人,毕竟离现实生活太遥远。我之所以还想多了解一些,是因为小的时候对家里收藏的史籍资料多看了一些而已。我只想说:我们每个人在生命的旅途上,都是匆匆过客。然而,历史会将我们留下的痕迹忠实记录,留与后人参照。对于祖先,他们的任何一点建树,可以令你骄傲,也可以使你励志。当然,因为时代需要,也可能会为你带来拖累。对于历史,你可以不认可孔子,也可以不认可老子,但你无法改变你的血统,也无法改变你的祖先所做过的一切;作为后人,各有自己的评判标准。评与不评,判与不判,都不要紧。多知道一些总没坏处,也许那样可以避免“数典忘祖”。在南京,其实还有许多可去的地方。先曾祖乃宣公在这里办过简字学堂,在这里做过他一生最大的官职之一,江宁提学使。也在这里完成了他毕生最辉煌的著作——《增订合声简字》《重订合声简字谱》和《简字全谱》,以他一生南北宦游所积累的方言知识,为我们今天的汉语拼音做出了早期贡献。我今天得以使用键盘打出了这篇文章,作为后人,我向他老人家致敬。后记
从南方回到北京,写出这篇文章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但又总觉得意犹未尽。最初,我写这篇文章的初衷是想写一篇游记,或称随笔。然而一路上,致力研究先曾祖乃宣公的朋友们,以及勞氏后人们多有嘱托。希望我能将我所了解的勞氏先祖和后人的情况写一些文字性的东西。我不是学者,手头也没有更多的史料,所以只好合二而一,奉上此文。如果不能符合各位的要求,也请原谅我的力拙。 回到北京,我按照桐乡陈勇先生提示,先给张立胜先生去了电话。张立胜先生很快寄来了他的著作,又通过电子信箱发来了他整理的勞氏世系表,并且非常客气地请我补正。张先生是山东德州学院历史系教授,《县令、幕僚、学者、遗老——多维视角下的勞乃宣研究》这部书是在他原来的博士论文基础上写的。我个人认为是迄今为止勞乃宣研究领域里最全面的一部论著。张先生在电话里说,可能的话,愿意在今年五一节假期相约赴桐乡。一来捐赠他的大作,二来也希望亲自去看看勞乃宣先生的故乡。如果真能相约成行,我希望向他当面致、谢。因为看了他的书,对我写这篇文章也大有裨益。
2011年11月收到桐乡学者周乾康先生寄来的史料。周先生言而有信,亲自去了乌镇实地寻访,寻访结果详尽的写在信中;随信附了他收集到的有关曾祖乃宣公与当地士绅诗文来往的抄件。另外,周先生还把我的电话号码转给了乌镇的勞氏族人,以利我们的沟通。抱歉的是没有及时回复。我希望利用此文一并回复。同时也再次请周先生谅解。还有在这篇文章的写作中获得了我的诸多亲友们的大力支持,在此也一并致谢。
勞志彬 文